宁可不上排行榜这所高校也要打破“工科理科化”
发布时间:2023-11-21 作者: 欧宝nba体育直播吧
“坚持理科化,我们作为一所地方工科院校,生存空间在哪里?”
“高职、高专学生的动手能力很强,在就业市场取代了我们的毕业生,怎么办?”
“学校在历史上曾创造过辉煌,如果不解决工科理科化问题,还有未来吗?”
今年3月,一场全校范围的大学习、大讨论在安徽工程大学拉开帷幕。讨论主题只有一个“关于贯彻落实《中国科学报》头版刊登的《屈从论文 难下工厂 “工科理科化”亟待扭转》(以下简称文章)”。事关学校生存、发展的问题被频频提及。
讨论主题中提到的文章是《中国科学报》在今年两会期间刊发的一篇由曹德旺等25位科学家、企业家联合署名的呼吁文章。
为何一篇媒体文章会引来地方高校如此强烈的反馈?过去的6个月,安徽工程大学又做了哪些大刀阔斧的改革?
今年3月,安徽工程大学党委书记张志宏照例翻阅新闻。一条《屈从论文 难下工厂!25名科学家企业家联名呼吁:“工科理科化”亟待扭转》(文章公号标题)闯入了他的视线。
“重理论、轻实践的唯论文导向,学生动手能力、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不强文章中反映的问题,我们都很有感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当天便找校长商量,这篇文章先是在学校的中心组小范围学习,后下发给各学院、各部门组织学习,形成了全校范围的大讨论。
经过大大小小十几次会议的自查和讨论,“我们得知工科理科化现象在学校某些特定的程度存在,主要体现在部分工科教师重视论文发表、忽视实践创新;多数工科博士与产业需求融合不够,走向企业较难;部分工科教师教学任务重,缺少深入企业的时间、精力。”张志宏说。
在任职安徽工程大学党委书记之前,张志宏曾任芜湖市委秘书长。“走南闯北”的他调研了北京理工大学、华南理工大学等几十所高校。
在他看来,高校是城市的名片,也是城市软实力的体现,更是决定了一座城市的走向。芜湖作为安徽省的副中心城市,以及安徽省“最先开眼看世界”的地方,工业一直是其立市之本,海螺集团、奇瑞汽车等有名的公司都扎根于此。
作为芜湖唯一的工科大学,安徽工程大学的前身安徽机电学院是省里的“工业黄埔军校”。“安徽工程大学作为芜湖市的城市合伙人,更应该重视它在城市发展中的使命与担当。”张志宏说。
安徽工程大学校长卢平对此深有同感。“扭转工科理科化趋势,在轻工、纺织、煤炭等传统制造专业,以及师范院校转型过程中最为艰难。前者的行业正在萎缩,后者缺少工科底子。”
在张志宏看来,最难办的是把思想装进别人脑袋。“正是在我们改路径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篇文章出来了。我希望借它解放全校师生的思想。”
在这场持续数月的大改革中,全校上下提出了6道思考题,展开大讨论
如何理解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的战略部署?如何在帮企业攻克“卡脖子”技术中发挥作用?如何进一步打破“唯论文”导向,确立合理的工科教师评价体系?怎么样引导教师走出实验室,发挥“科技副总”“产业教授”在校企合作中的作用?如何创造条件让学生参与企业的实践项目?如何以问题为驱动,通过项目化教学实现跨学科合作培养?
“如今人们谈起卡脖子难题,更多聚焦在人类重大突破的顶天问题上,但更多卡脖子难题是技术问题。具体来说,是工程中的技术、工艺等落地难题,比如机器人中的整机研发。”卢平说。
只会写论文,不能为企业解决“卡脖子”难题,在这里吃不开。高校毕业的工科博士走上讲台前,要有6个月以上的产业经历,这也是企业博士后成为青年教师的不二选择。“增加青年教师对企业、产业的感性认知,让其在服务企业中完成研究课题是制度设计的初衷。”该校人事处处长冉昆玉说。
一次,企业博士后谭海龙去企业作诊断,发现一家年产值5亿元的企业,包括扫地、做饭大妈在内,居然只有15人。震惊之余,他发现原来公司实现了全自动化,“用企业管理人员的话说,工作人员相当于看守机器的巡逻人员”。
“高校实验室有很多控制算法,但大多停留在仿真或数学推导层面,没想到产业已率先应用。回来后,我总在课上和学生讲起这个例子,鼓励他们学精、学透。”谭海龙说。
说起给企业作诊断,原来谭海龙只会“纸上谈兵”,经过企业博士后的锻炼,出站后的他已经陆续为20多家企业作了智能化诊断报告,多项报告还被芜湖市评为A级。
与企业博士后的定位略有不同,“科技副总”由具有一定产业经历的教师担任,到企业更多承担发现科学问题、解决“卡脖子”技术,帮企业规划科技蓝图的任务。该校人工智能学院副教授方明就是这里面一员。
“国家鼓励企业成为创新主体,但很多企业做技术尚可,技术之外的总体科技方向布局还来不及思考。我的主要工作是帮它们规划申报国家级项目与平台。”方明说,“这些科研攻关项目是工程技术中一个个实实在在的卡脖子难题。”
以方明最近代表埃夫特智能装备股份有限公司申请的通用型工业机器人防爆项目为例,该项目就是他深入企业、与企业一同提炼的科学问题。背后的技术被国外垄断,一台通用型防爆机器人的售价高达近百万元。“如果能依托国家项目,加上企业自筹经费、校企联合攻关,将是业界的一大亮点。”
安徽工程大学用了“狠招”。“根据相关规定,工科教师没有产业经历,根本没办法参评高级职称。”冉昆玉说。学校对教师的年度考核也是按照科研40%、教学40%、公共服务20%的权重实施。
与此同时,学校更重视横向项目。“横向项目实实在在解决企业问题。从某一些程度看,为企业解决实际问题的横向项目甚至比一般的纵向项目更重要。”冉昆玉说。重奖论文被叫停后,取而代之的是教师拿到大额横向课题,帮企业解决重大技术问题,可以“一票肯定”破格晋升职称。
企业博士后、科技副总不再只是挂个名、开个证明就可以糊弄过去,而是要接受校企双边的考核,如产品性能指标、经济效益的提升等对企业的贡献度都会被列入考核范围。
“双边考核”是否给教师增加负担?冉昆玉告诉《中国科学报》,双边考核反而压力更小。学校建立了科研与教学打通的机制,教师科研做得好,可以冲抵一定的教学课时量。教师每年需要完成的科研任务量,在企业更容易实现。
为了让教师服务企业没有后顾之忧,学校还设立了“校聘教授”。张志宏说,这部分人也许没有太多论文产出,却能实打实地为企业解决“卡脖子”难题。“他们的待遇和教授一样,名片上印的也是教授,在外界看来没什么不同。”
如此强调实践,而不过分关注论文的小环境,是否与排行榜助推下的大环境不契合?“如果标准一成不变,这样的排名我们宁可不要。我们要面向国民经济主战场,要服务国家战略需求,这是扎根中国大地办学的使命与担当。”张志宏说。
有一次,张志宏去奇瑞汽车调研。奇瑞董事长尹同跃对他说:“工程大学的汽车专业,按理说是最对口的,但多数毕业生并不能拿来就用。我们是国际性大公司,向世界500强迈进。毕业生如果光懂机电,遇到国际纠纷,他懂法吗?和外国人打交道,他的口语行吗?推销汽车,他懂营销吗?”
同样,张志宏去上海外企调研,校友也和他吐露实情,“有些毕业生无法开口讲外语,干到车间主任,就到了职业天花板”。
反馈来的信息让张志宏在震惊之余,更下定了改革的决心。为了让学生适应未来就业市场的需求,实施个性化人才教育培训,“把桌餐改成自助餐,打破学院、学科间的界限,让学生更交叉、更专业、更融合、更个性、更卓越”势在必行。
为此,安徽工程大学在本科生培养方案中拿出6~12个学分,专门为学科交叉做准备,要求每名学生必须参与,凭兴趣自由选择跨学科课程。选课并非毫无系统可言,本科生导师、专业教师还会促进给学生“专业定制”。
“比如,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的学生选择计算机学科的课程,我们会建议他先选《计算思维》,再选《数据处理与分析》,然后选《数据爬取与可视化》课程,我们把这叫作套餐。”该校计算机与信息学院教授刘涛说。
同时,学校压缩学分。此前外语占64个学时,现在压缩到48个学时。学生通过了四级、六级、托福或雅思,就能冲抵部分外语课成绩。“为了让学生不学假外语,学校对外国语学院的要求不再看外语竞赛拿了多少奖。今年的冲抵范围还加上了外语口语,只要通过了,分数再加5分。”安徽工程大学教务处处长周晓宏说。
“表面上看,学时压缩了,但用更少的时间取得了更好的效果。”安徽工程大学机器人现代产业学院院长许德章说。2020年,该校的线上课程资源基本开通。比如,装配滚动轴承产品,“学生提前利用线上资源了解滚动轴承装配工艺和操作步骤,课上直接规划工艺流程,编写程序、开始练习,教师只讲解重点和难点内容,主要精力用于现场指导、问题讨论和互动,课堂效果极大的提升”。
有意思的是,高校一般有7个假期,安徽工程大学却有8个假期。多出来的假期是为被该校录取的准大学生准备的。
以计算机与信息学院为例,“这个特殊假期,我们让准大学生看视频、抄代码、编写小程序、提交学习心得,准备一个指定主题的数字素养基础作品待开学后参加比赛。我们得知以前的学生第一次上机总敲错代码,最简单的main都会敲成mian。自从2020年尝试后,这类低级错再没有在第一次上机时出现。”刘涛说。
挤出来的时间不仅留作跨学科课程安排,还给了学生更多参与实践的空间。学校每学年都开设《工程实践》课程,平均保证4周以上。这就难怪企业评价其学生“动手能力超过双一流高校”。
如果只是在课堂上搞学科交叉,日子久了,学生很可能仍没办法理解交叉的意义。有没有一种方式既能让师生到企业一线处理问题,又能做好学科交叉?项目化教学无疑是很好的抓手。
以问题为导向的项目化教学,在很多高校,特别是研究生课题组中盛行。安徽工程大学把这种教育学生的方式引入了本科生群体。
该校纺织服装学院本科生孙鹏飞记得,“学院党委书记徐珍珍鼓励我们,没事就去实验室转转。要是找不到老师,你就联系我,我帮你找人”。这让他鼓足勇气,在课下联系了该院教师聂文琪。当时正在海螺集团做企业博士后的聂文琪,看见没比自己小几岁的学生找来,很乐意地收下了他。
目前,他们正在做耐火砖的研发,这要掌握晶体在高温条件下生长的知识,以及陶瓷类专业相关知识。“我和导师都不是这个专业的,开始时都不懂,加了很多QQ群后,遇到了一位大学教师,他给我推荐了一本英文书和若干做该方向老师的联系方式。”一一联系和请教后,孙鹏飞逐渐开窍了。
通常,每个周三以及周末,孙鹏飞都会和聂文琪去企业,“已经跑了六七家省内企业”。像培养研究生一样锻炼本科生,令孙鹏飞受益匪浅,但他还觉得两者有不一样之处,“研究生有固定的研究方向,不如我们本科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让本科生提前介入工程建设项目,可以让他们更具备工程思维。”在方明眼中,工程思维至少包括察觉缺陷过程中的创新思维、解决实际问题的应用能力。比如,人机一体化智能系统的算法如果仅停留在纸面,就只是仿真。“需要工程师通过工程思维搭建实验环境、验证算法,这才是工程化的处理。而工科理科化的行为仅仅局限在数据公式的推导,很难付诸实践,或缺乏付诸实践的能力。”
“我们更希望能够通过项目化教学,培养师生的系统性思维。”张志宏说,以问题为导向的科研往往不是一个学科就能完成,需要哪方面的知识,就鼓励师生学习哪方面,在解决工程问题的实践中实现学科交叉和能力复合,打破原来按部就班、条分缕析的块状学习模式。
鼓励师生到企业一线解决真问题。“学校对合作企业也是有要求的,第一是业内头部企业,第二是高新技术企业,企业有研发动力,才能提高师生的参与度。”卢平说。
在卢平看来,“高校要培养一进企业就能用的工程师,而不只是工程师的毛坯”。其中,产业教授、双聘导师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最了解产业所需的技术,由他们登台讲授的业界知识、编写的教材代表了产业前沿。”安徽工程大学计划未来5年内,双聘导师要占到总师资的20%,目前与埃夫特公司合作编写教材的事宜也在进行中。
越来越多的企业把实验室设在校内。得益于“真题真做”,该校近日在“西门子杯”中国人机一体化智能系统挑战赛中拿下了全国总冠军。
采访结束前,《中国科学报》记者再次问及排名焦虑,教师们同样不以为意。“如果非要在乎排名,我们最在乎反映社会对学校认可度的招生排名,它比任何机构的排名都更有说服力。”
无心插柳的是,得益于大刀阔斧的改革,学校招生跃居全省省属高校第四,这在办学历史上也是少有的。(本报记者王敏对本文亦有贡献)